幾乎同時,他聽到姑姑哭着說:“我想嫂子啊。如果嫂子的孩子沒死,應該和懷際一樣去學鋼琴了。”
在他的記憶中,姑姑從未叫過嫂子。他溜回房間,在小床上坐了一夜,自此成熟得令人害怕。
追悼會進行到一半,有個花白頭發的老婦人,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,撲在屍體上不肯松開,拉着現場領導的袖子讓人家還他女兒,逼得領導發了火:“我帶她十年,您養她十年,我尊重她的決定,請您也尊重她。”兩方人馬争執不休,直到老太太哭得昏了過去,他們的對峙堪堪結束。
何萘輾轉得到消息,一身素服來到追悼會現場,獻上花後她尤不敢相信這是真的。她從懷裡掏出一封折疊磨損發毛的信,遞給薛簡,哽咽道:“我們大學時玩了一個遊戲,給十年後的自己寫一封信。很久之前我收到這封信,發現我和她裝錯信封了。她填的是你家的地址,十七歲時她少不更事,外冷内熱,我調侃一句就紅了臉。她人已經不在了,我想這封信更适合由你保管。”
何萘走後,薛簡還沒來得及打開信封,就被瞎子叫到了沒人的角落裡,林懷際默不作聲地跟着。
瞎子生怕薛簡有心理壓力,試圖寬慰他:“人命無貴賤,你不要太自責。”
薛簡彎腰撿起了飄落在他腳底的白花,沒有說話。
瞎子苦笑道:“薛隊長,您能幫我們找個人嗎?白鹭年輕時在璋海有個舊情人,她總是叫他少爺。也許他已經不記得白鹭了,但我們希望他能來送她一程。”
紙花從薛簡手裡飄落,他僵硬地擡起頭,問:“你說哪個少爺?”
“白鹭的舊情人,她死去活來愛過一場的舊情人。”
“愛?”
“沒錯。”
“愛……過?”
“當然。”
林懷際仰頭注視着二叔的側臉,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,但他确信在今後的許多年中,他再也沒見過那麼傻的表情。
薛簡從追悼會離開,回到他和曾葭共同的家,輕而易舉地打開了門鎖。那年她急匆匆地從家裡搬走,他不舍卻沒有理由阻攔,自私地想保留着他們共同的回憶,故意在門鎖上動了手腳,又串通了開鎖師傅和物業,硬是把她蒙了過去。
這個家已經十年沒有人來,他和冉夕結婚後,連做夢都能管住自己不叫曾葭的名字。
散發黴味的屋子裡爬滿了塵土,牆壁上挂着他們的合照。透過腐朽的照片,他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,他十九歲,她十七歲,在青春洋溢的夏天邂逅,像陽光照進彼此的世界。此後多年,他們很少再那樣親昵,很少笑得那麼歡快。
薛簡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信封,小心翼翼地展開信紙。曾葭行事幹淨利落,這封信也一樣,精緻的信紙上流淌着逶迤的行楷:
十年後的曾葭:你和薛簡一切都好嗎?
古話說,姻緣天成。人與人的相遇是緣分,能夠愛上一個人是緣分,甚至愛情被承認也需要緣分。薛簡和曾葭是命運欽定的有緣無分,比如這封跨越了時空與愛恨的信,從來謹慎的人偏偏裝錯了信封,隻差那一點點,她的心意他偏偏看不到。
薛簡躺在卧室硬邦邦的雙人床上。他喝了點兒酒,醉醺醺地點燃了一根白沙煙。他劇烈地咳嗽,仿佛失去痛覺。恍惚中,他看見了很多過去的自己,很多過去的曾葭。他想握住她的手。哪怕隻有一次,他知道,隻要他抓住了她,他們就不會是這個結局。
三天後,林懷際找到了這裡,他英俊潇灑的二叔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。他的懷裡緊緊地抱着一張紙,林懷際一邊掉眼淚一邊輕輕地翻開,他看到了簡單的一封回信:
十七歲的曾葭:薛簡好想你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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